关键词:张爱玲;《流言》;特色
作者简介:许振盘,任教于浙江省苍南中学。
细看张爱玲的《流言》,其中的散文并无特异的结构,倒是不时有特异的句子撞入眼帘,颇显异色。她笔下的颜色--桃红蓝绿青灰,都抹上世相繁华表象,却时时带着人世荒凉的内蕴,于矛盾中显示出具有个人独语之韵的异色。
一、华艳中见人情可恋
看张爱玲极具个人色彩的散文,首先不能绕过她的身世。她经历的是张家没落的历史和梦魇式的童年、少年。而十七岁那年被父亲殴打并囚禁在家中地下室内达半年的遭遇在她散文中不时散发出对孤独与虚无的人生体验。她在《私语》中描述:“我也知道我的父亲绝不能把我弄死,不过关几年,等我放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了。数星期内我已经老了许多年。”“我希望有个炸弹掉在我们家,就同他们死在一起我也愿意。”受虐与孤独的体验助长了聪明早慧的张爱玲对人性阴暗面的体认。可是,她的散文并未因此显得生无可恋,反而时时散发出“生命的欢悦”。
“我最初的回忆之一是我母亲在镜子跟前,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我在旁边仰脸看着,羡慕万分,自己简直等不及长大。我说过:‘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越是性急,越觉得日子太长。童年的一天一天,温暖而迟慢,正像老棉鞋里面,粉红绒里子上晒着的阳光。”(《童言无忌•穿》)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从小小的心中出流露出的,无不是璀璨的天真幻想,更何况眼见了这妖娆的颜色,便没有不动心的。绿色本就是富于幻想的颜色,再加之晶莹的翡翠,那便如在梦中看到仙女的魔棒。而这一切发生在母亲的身上,就使得梦境现实化,而母亲也就更加的梦境化。母亲,本就应是可以依恋的,现在又多了一次奇幻的含意在其中,所以作者小小的内心世界便将母亲放到一个心灵的制高点。之后,她之所以对俗世的恋慕,往往借助于璀璨光亮之物。
我们再来看她写父亲病中母亲回国后的短暂的和睦时光:“但是我和弟弟的卧室墙壁就是那种没有距离的橙红色,是我选择的,而且我画小人也喜欢绘画上红的墙,温暖而亲近。”(《私语》)这里,颜色的浓艳有了生命的热度。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温暖而亲近”中那对短暂温情的本能的依恋,另一方面因为温暖本身的难以亲近,所以只能牢牢地烙印于记忆之中,只能如此偏执于艳色,不如此不足以燃烧瞬间的激情。“橙红”与“红的墙”不仅成了满储微末的人生愉悦的颜色,更是她心中的底色。1973年,张爱玲定居洛杉矶,1995年9月8日,张爱玲的房东发现她逝世于加州韦斯特伍德市罗彻斯特大道的公寓,她当时便是身着艳红色旗袍。
特别让人感到痛楚的是童年时父母剧烈地争吵,“我和弟弟在阳台上静静地骑着三轮的小脚踏车,两人都不做声,晚春的阳台上,挂着绿竹帘子,满地细密的阳光。”(《私语》)竹帘后静品细碎的阳光是很多人在人生缝隙中的欢愉时光,而张爱玲却在童年的阴影中看到绿竹帘子和阳光,不能不说是一种人生的无奈,那“满地细密的阳光”,也许是对幼小心灵稍许的安慰,但更似一道道鞭迹,留在了那幼小的心灵中。
沈启无在《南来随笔》中说:“我读她在《苦竹》月刊上的《谈音乐》,使我又联想起她谈画的文章,几乎每一篇都有她的异彩,仿佛天生的一树繁花异果,而这些花果,又都是从人间的温厚情感里洗练出来的。她不是六朝人的空气,却有六朝人的华赡。”①也许,出于人生中的自我卫护的本能,张爱玲先后逃避了女儿的角色、妻子的角色,也不曾有过母亲的角色,可是涂抹于浓艳的葱绿橙红中的,仍是一个无依女子心中留存的人世温情与俗世之恋。
二、冷异中见人世可亲
日常生活就其表象而言繁丽多彩,可是张爱玲于琐屑庸常的人生中感受的色彩有时迥异于他人。她写自己拣继母剩下的衣服来穿,“永远不能忘记一件暗红色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童言无忌•穿》)想必“碎牛肉”应是张爱玲最厌恶的一种食物了。对于衣着、色彩天生热爱、敏感的张爱玲,那种蒙羞,我们不难想象。而一个孩子的心,又是最单纯不过,如果仅仅是衣服上的不适,还不至于使她如此耿耿于怀,对于情感被上忽视的痛楚,我们由此可见一斑。可是她是否因此冷眼看人生?并不。她写她姑姑手里一块淡红的披霞,“青绿丝线穿着一块宝石,冻疮肿到一个程度就有那样的淡紫红的半透明。”(《姑姑语录》)这里,美与导的关照奇异地组合在张爱玲对宝石的感觉之中。她以审丑的眼光介入人生,时时隔着段距离来看,并不以个人的强烈情绪浸没自己,不管现实是怎样的现实,张爱玲都打算以认同的态度面对。她只要执著于与她共时态、有贴肤之感的生活细节就好了,至于困境中的挣扎,那也是她笔下人生的一部分,她只需坚忍地承受个体生存的宿命。
“有时候,电车全进了厂了,单剩下一辆,神秘地,像被遗弃了似的,停在街心。从上面望下去,只见它在半夜的月光中袒露着白肚皮。”(《公寓生活记趣》)“又是一个冻白的早晨,我们这些自私的人若无其事的活下去了。”(《烬余录》)张爱玲把白与青联系在一起,这里的“白”,既代表着静夜的宁谧、瞬间的安定,也代表着惨淡、灰凉、阴暗的人生。人生在不冷不暖中处于常态。
于是她才能说“古代的夜里有更鼓,现在有卖馄饨的梆子,千年来无数人的梦的拍板:“托,托,托,托”--可爱又可哀的年月呵!”这里,刻意展示的是超越时空限制的人生基本生活模式,在颇具代表性的具象中展现俗世人生无奈与虚无。而这虚无,反使她笔端的世俗之色变得艺术了,有了洞察一切的魔力。而她在美丑并存的缺憾人生中活着,孤独而坚韧。冷异中的人世也是可亲可近可远可看的。
三、丰美中见人生荒凉
张爱玲的散文集子集名是“流言”而非“传奇”,“流言”二字正好可爱地呈现出俗不可耐的雅致来。因为她的散文所写的,大多是她自己的人生,或是写都市小市民的生活琐细,而这二者皆可比作流言来看,既可见俗亦可见多。虽然是记述生活中的小事,但却显露出作者的不屈、灵性,可能这一生她最大的成功,便是捍卫了自己的“灵性”,没有让她随时间逝去。
张爱玲笔下强调“人生安稳的一面”。嘈杂的市声,昏黄的弄堂,阴湿的宅邸,庸俗的人情,都是她所爱描画的。在《道路以目》一文的结尾处,她写着:“有一天晚上在落荒的马路上走,听见炒白果的歌:‘香又香来糯又糯!’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唱来还有点生疏,未能朗朗上口。我忘不了那条黑沉沉的长街,那孩子守着锅,蹲踞在地上,满怀的火光。”这里蹲踞在地上的小孩,正是40年代孤岛时期大上海中的一个普普通通活着的人,张爱玲以她擅画的一笔描出黑沉沉中“满怀的火光”。这样的结尾确也给人以安稳之感。可是,黑中的微黄,是整个繁华无边也空旷无边寂寞无边中的一点微光,“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引人入胜的,而主题永远悲观。一切对于人生的笼统观察都指向虚无。”(《中国人的宗教》)张爱玲自己的这句话正是“满怀的红光”背后虚空的注脚。她在《〈传奇〉再版的话》中说:“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生于末世与乱世,隔于亲情与人伦,迫于生存与孤独,有“惘惘的威胁”自是难免,而张爱玲的特异之处在于:她能在繁华世相中感受人生荒凉,而于人生荒凉中又爱其无限丰美。于是,我们便看到这样异色的笔致:既缠绵又潇洒,既欢悦又萧瑟,既丰赡又苍凉。而这一切,又可在她冷艳斑斓的色彩中见出其独出的韵致。
作者单位:浙江省苍南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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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陈子善.张爱玲的风气--1949年前张爱玲评说[M].济南:山东书画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