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吟应觉月光寒

夜吟应觉月光寒

廖峻漪

武汉大学文学院

摘要:夜吟应觉月光寒

关键词:夜吟应觉月光寒

桂魄飞来桂枝凉

七月半。

鄂西北的送郎山脉。

一轮圆月嵌入山坳坳里,几缕银辉顺着山坡泻进绵密幽深的松柏枝桠间,白日葱郁青翠的森林此时也冷寂得厉害。天地万物仿似都浸在这静谧之中,一丝声音也无,连鹊子、蛐蛐儿都不见了踪迹。

老人们总说,林子里头的精怪阿坟茔间的孤魂啊,都喜欢在月圆的时候出来,大抵那会儿阴气最盛吧。迎着月亮的,如煞白煞白的脸,背光的,又如漆黑漆黑的眼。

郊野的几个坟头旁,浓绿的鬼火正森森地跳动,欲打破这寂静,又与之相融相依。鬼火形状变换,波谲云诡之中,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阵歌谣的哼吟,咿咿呀呀,似有若无。

盘古三皇无制典

盘者鉴,古者远

史官才把名字选

……

凤鸣岐山出真主

周有三王并三母

……

聪明不过孔圣人

只讲汤武和尧舜

……

三国尽出英雄汉

都是星宿降下凡

……

华佗董奉张仲景

并称建安三神医

针灸五禽麻沸散

周泰受伤把病看

当归白芷和草乌

要给曹操开头颅

奸雄不识好人心

心狠多疑又大怒

沛国谯县乃华佗

可怜医术把命误

下狱拷打受冤死

山头乱葬无人顾

十五月儿格外亮

又大又圆说无辜

……

山脚的一处瓦房依山傍水,东边一溜房子分别是两间卧室和一间堂屋,最北边儿的是火笼和厨房,也就是农村冬天烧柴架火暖身子的地方。

火笼高高的墙壁在长期的烟熏火燎中已变得黑黢黢,又因是土墙,年代久远,已经出现了裂痕。房子并没有吊顶,所以在里头一抬眼就能看见同样被熏得黑黢黢的横梁和残缺的粘土瓦。若是雨天,水珠会连成线似的顺着瓦间的缝隙流淌下来;但像这样的月圆之夜,屋里的人便能透过这些缝隙和所有瓦片正中的那一小块绿色玻璃,捕捉到从夜空洒下来的月光,一缕一缕,银色的、静止的、幽深幽深的。洒在屋脊辟邪用的两只小狮子上,它们一公一母,两相对望,面容凶恶,在月光下更显肃穆;洒在屋内黑黢黢的横梁和土墙上;洒在火堆旁抽着旱烟、满面皱纹的老人脸上。

长长的烟锅下挂着一个有些脏的大烟袋,锅头的烟叶烧得正旺,几点火星子在几缕透进来的月光下忽明忽暗,变幻莫测。老人坐在木板凳上,用右手扶着烟锅杆,牙咬着锅嘴,吐出一口呛人的白雾来,呜呜哝哝似乎还在哼歌儿。

……

沛国谯县乃华佗

可怜医术把命误

下狱拷打受冤死

山头乱葬无人顾

十五月儿格外亮

又大又圆说无辜

……

这是他在丧礼上必须吟唱的夜锣鼓,作为镇子里唯一一位正儿八经的道士先生,不同于当街算命骗人的半仙儿们,他是要给死人在黄泉路上作法开道的。

一旁年幼的重孙女正拿着一块老旧的令牌把玩,四四方方,摸在手上还有些黏腻,应是之前斋醮往上面泼过太多次的鸡血,凝结的血块已经粘在了上面。

令牌一面是花纹,另一面雕着几个不知是什么的字。小女孩儿去问老人,他懒懒地觑了一眼:"就是字。"便扭过头继续抽旱烟了。

小女孩儿觉得无趣,但又听大人说拿着这个令牌在房门口敲一敲、拍一拍,镇子上的鬼魂就能直接被吓到山那边去,于是准备到火笼门前试试,正拿着令牌要往门槛上扣下。这时老人却赶紧起身拦住,也不抽烟了,站在门口,瞪着夜幕上幽幽的月亮,只不断重复着:"今天拍不得,拍不得……"

门外,月朗星稀,桂魄飞来桂枝凉。

玉盘轧露玉金香

夕阳的余晖浸染了整个小山窝,几朵红霞消散了一天的燥热,东边已是月上柳梢,清风拂过,平添了几分宁和。

忽的,两声稚子的啼哭惊碎了这宁静的黄昏。

"曹先生,曹先生,快看看,我家这两个孙子怎么了,一直在哭,说是肚子疼……"家住青杨河边上的蔡婆子急匆匆地穿过田埂,抱着一对儿七八岁的龙凤胎,正向山脚下的一套土墙房子跑来。

听见呼叫声,一位大概花甲之年、满头银发的男人赶紧从侧门里走出来。那时候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睡得都早,他此时趿着黑棉布鞋、披着灰褂子,显然准备歇息了。

"来,让我瞧瞧。"

他一手接过两个孩子,仔细瞧了瞧他们的面色。涨红的脸,紧皱的小眉头,眼梢还挂了几滴泪珠子。

他旋即笑了几声,"没事没事,就吃坏肚子了,一会儿就好了,"说罢,便坐在房子侧面的石槛上,熟练地把两个小孩子放在腿上,"呜--哦--呜--哦--,不哭不哭,马上就好喽……",六十多岁的老头儿温温柔柔地哄着俩小病人,边哄边按捏着他们手上、腿上的几个穴位。

看见大夫这么胸有成竹,蔡婆子也放下了心。

毕竟眼前这位是十里八乡最出名的神医曹先生,曹家悬壶济世好几代,对他们来说好像就没什么疑难杂症。镇上的居民对这医术很是信服,多少次眼见人家不行了,曹家人一来,扎了几根针,一壶药灌下去,就立马好了。读书人都说这叫"妙手回春"、"百治百效"。

石槛正对着山坳下的一小块农田,曹大夫迎着山风和月光,从口袋里掏出一粒种子模样的东西,手一扬一挥间种子落进了肥软的土里。

神奇地,只见轻柔的月光下,种子没入土地的一瞬间便生了根发了芽,不一会儿抽条变长,竟是长出一根黄瓜秧子。两个孩子也惊讶地瞪着黄瓜苗苗,忘了难受啼哭。那藤蔓攀着墙垣越长越高,开出了两朵嫩黄嫩黄的花儿。还未曾看清花的样子它又落了。来不及失望花儿开得太过短暂,蔓条间居然结下了两根晶莹莹、鲜嫩嫩的小黄瓜。

曹大夫摘下两根黄瓜,一人一根喂给俩孩子吃,吃完后他们发现肚子真的不疼了,又嘻嘻地笑了起来。

送走千恩万谢的蔡婆,曹大夫独自走回屋内。

背后,月华盈盈如水,玉盘轧露玉金香。

冰轮徐动冰片彰

巴山楚水凄凉地,鄂蜀交界一带分布着很多小村落,多是穷乡僻壤,人烟稀少,日子也过得很紧巴。

中秋之夜,一轮硕大的圆月挂在天幕中央,周围零零的几颗星子在明亮的月辉下也显得黯淡起来。

团圆夜,官道上几乎见不着人,只一位着灰布马褂的老者不疾不徐地朝东走去。借着月光可以看见他头发虽然都白了,精神倒很是矍铄。

忽的,南头的一条小路上,两个男人和一个老婆子抬着一个破草席子急匆匆地往这边走来,面色凝重,其中那个年轻的男人眼睛似乎还通红通红的,显然刚大哭过一常

席子里裹着什么,下面不时渗出几滴液体,落在没长几根草的黄土地上。

老人与他们擦身而过,面色也凝重起来。他吸了吸鼻子,赶紧蹲下朝地上看去。清幽的银辉下,那几滴落在地上的东西颜色莫辨,老人却紧皱了眉头伸出手拈起一小撮土,放在鼻尖闻了一闻,这下他眉头皱得更深了。

几乎没停顿,他便立即站起身朝方才经过的一行人跑去,竟像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般高声喊起来:"诶--前面的小兄弟--等等!等等!"在寂静的深夜,这声音惊起了林子里的雀子。

那三个人显然也被吓了一跳,愣愣地回过头。

只见那老人跑过来拦住他们,气息有些喘:"还活着还活着……人还活着呢……大人小孩儿都活着!"

对方面面相觑,目光中都十分诧异。他们是附近村子里的村民,家里住着那个老婆子和她的两个儿子,去年小儿子才娶了媳妇,没多久便怀上了孩子,一家人喜不自胜。这中秋团圆饭上二媳妇忽然说肚子疼要生了,结果两个时辰过去了孩子也没从肚子里出来,大人直接咽了气。家里人赶紧把村里的郎中请过来看,郎中进门后瞧见那小媳妇已经是煞白了脸,便知凶多吉少,手搭在人腕子上一把脉,直接摆摆手,木着脸道了句"节哀"就走了。

新婚夫妻,又是八月十五发生了这样的事,那小儿子很是伤心,大哭了一常可家里穷,也没钱置办后事,只能随便找个破草席子把尸体一裹埋到附近的山上。盛夏刚过,尸体根本放不了几天,又没棺材,不得不当晚抬出来准备把人给埋了。此时猛地在路上听见一个陌生人说人还活着,还知道这里头是个双身子,都怔在原地好半天。

"你咋晓得的,人都没气了!"老婆子半晌才反应过来回斥道。

那大儿子也是满脸的戒备和不相信。

"我就是做大夫的当然知道,"原来此人正是神医曹大夫,"听我的,把小娘子放下来,我保母子平安!"

年轻的小儿子一听这句,立即放下来席子,转过头对他娘亲和哥哥说:"左右不能更坏了,咱们就信他一遭。"

老婆子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上前帮忙把席子展开,露出了下半身浸满了血的年轻女子。

除了血还有些温热以外,她已无半点生息。

曹大夫仿似没看见那三人不抱任何希望的眼神,取出行李中的一个小布袋子,从容地打开--布袋内是一排干净的泛着冷光的银针。

他们不曾看清曹大夫娴熟而迅速的动作,只知道不一会儿便听到了自家本已踏进阎罗殿的二媳妇一声低低的呻吟。

幽冷的月光下,三人惊异地望着眼前那淡然不迫的老人。

夜空中,星子隐在几朵黑云的后面,冰轮徐动冰片彰。

顾菟藏身菟丝惘

曹大夫起死回生、夜救孕妇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郧阳府,起初都是在歌功颂德,可没防备故事越传越玄乎。

人们可以将一个人吹捧得如神仙下凡,也能迅速将其打落凡尘,甚至表达出无端的指责与猜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镇子上开始风传,曹家的根本不是人,都是从阎王殿逃出来的鬼怪,所以才能把要死的人从九泉之下拉回来。

渐渐地,人们看曹大夫的眼神也变了,从当初的景仰爱戴变成了惊惧鄙夷;人们对曹大夫说的话也变了,从当初的感激赞扬变成了冷言冷语;最终,小镇上开始闹嚷应该把这种妖人给杀死,不能留下来祸害百姓。

那一夜的月很圆很亮,月光照在青葱的送郎山林,松柏静静地伫立,愈发显得静穆,映在缓缓流淌的青杨河上,河水滟滟,波光粼粼。

山脚的老土房却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李家的男人、宋家的当家、赵太太、蔡婆子……镇子上有头有脸的乡绅、住在周围的邻居,每一家都派了人来,齐刷刷堵在院子门口。

月色下,这一张张脸显得格外狰狞。

最前头的那人手里拿着满满的一杯水,里头全是女人剪碎了的头发。一茬一茬,密密麻麻,在水中飘摇着。

他们强行踹开门,把曹大夫拎了出来。不论对方如何挣扎,这边人多势众,强按着曹大夫把那杯头发茬子掺着水灌了下去。

没过多久,由于头发茬子进了肚子,不能消化,曹大夫烂肠而死。

那一夜之后,谁也不清楚曹家其他人去了哪里,许是躲了起来。是以也没人为曹大夫置办后事,邻居们把尸体随便扔到山间便不管了。

曹家最后只留下曹大夫的一个小孙女,之前已经嫁给了一个张姓的后生。那张生曾跟着曹大夫的小儿子学过几日,医术方面倒也有两手,不过万万比不上曹家人,只学了个皮毛。所以夫妻俩只受了镇子上其他人的几句骂,没被牵连太多。

因妖孽已除,镇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宁静。

夜晚的小山镇,明月被一朵乌云遮盖了半个身子,顾菟藏身菟丝惘。

蟾宫独步蟾衣长

"我奶奶当时连寿衣都给我做好了,多亏了曹先生。"

高三暑假补课结束的那一天是中元节,晚自习结束后,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我听多了鬼怪传说,胆小得紧,晚上父母碰巧不回家,就干脆住在了学校旁边一户熟悉的人家里。那家最上头只一个老人,年近期颐,身子骨很是硬朗,我从小叫"太太"的。

老太太平时最爱讲故事,晚上天热,就拉着我到院儿里乘凉,顺便讲讲她小时的故事。

"今天是鬼节,我有一次病得厉害了可是闯过鬼门关呢。"

月光如霜,深沉而寂静的夜晚,在这别致简单的小院儿里,满脸皱纹的老人家坐在木摇椅上,微微叹了口气,将一段尘封的往事悠悠道来。

"我因为是个女孩儿,前面还有两个姐姐,所以很不讨长辈喜欢,就奶奶和娘还疼我。大概是八岁的时候吧,我连续几天发高烧,话都说不清了,家里人都以为我这次挺不过去,还是我娘又翻过送郎山去请了曹先生,没想到曹先生几服药下来我就好了,"老太太说到这儿哽了哽,"除了我娘和奶奶,我最感谢的就是他,没他我根本活不成。"

我坐在小凳上,嘻嘻笑了几声,想打破没来由的沉闷:"这么厉害,那诊费肯定很贵喽。"

"要啥诊费呀,"老太太摆摆手,"那会儿给钱也买不了什么东西,平时家里的蔬菜粮食有多的,过年杀猪,都去曹家给他们送一点儿,过节的时候十里八乡的人全过来请曹先生来吃饭。"

"如果不是他救的人太多,医术太高明了,也不会……"老太太沉默了许久,望着对面不远处被月光照耀的山坳,半天才说话:"我爹当时不让我去曹家那块儿,说是阴气重,我根本不信……不管是妖精还是鬼怪,曹先生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老太太干咳了几声,强笑道:"说起来,你太太就是曹先生的孙女婿呢。"

她说的是我的曾祖父,我母亲的祖父,姓张,名忠臣,字栋梁,号真悟,年轻时候从曾祖母的叔叔那儿学了些看病救人的本事,是个正儿八经的道士先生,兼职大夫。

我还没上学那会儿一直住在外祖父家,隐约记得几乎每天上午都会有人来找曾祖父看病,多是抱着孩子的。具体地如何看诊,如何治病,因年岁太小我已记不大清了,只依稀知道每次看诊完他都会拿着自己那细长的毛笔在泛黄的纸上仔仔细细地写着一列列规整的药方和医嘱。

可惜的是,在我上小学时曾祖父便去世了。他生前虽说也治人无数,却从不主动谈起关于老中医的事情,自然也无学医的传人。

中元节的那一夜,我久久无法入眠。

在明月的照耀下,我透过窗看向那沉闷的天空,蟾宫独步蟾衣长。

皎月依旧华佗亡

又是一年中元节,我来到曾祖父生前住过的老屋,找到了他做道士的一身行头,和那一摞摞小楷写成的药方,字迹清秀,一横一竖,皆是心血。

"桂枝两钱、玉金三钱、冰片一钱、菟丝两钱、蟾衣一钱……"

不知何处又传来阵阵的歌谣。"沛国谯县乃华佗,可怜医术把命误……十五月儿格外亮,又大又圆说无辜……十五月儿格外亮……"

农历七月十五,清冷的圆月下,那方令牌泛着幽幽的寒光,我不忍扣下。

【注:小标题中桂魄、玉盘、冰轮、顾菟、蟾宫皆为月亮的代称,而桂枝、玉金、冰片、菟丝、蟾衣则皆为中草药名称,对应文章最后一部分的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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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吟应觉月光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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