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万“上海孤儿”悲喜寻亲路

五万“上海孤儿”悲喜寻亲路

1960年前后,由于受全国性饥荒所困,一大批江苏、浙江孤儿被无奈的父母遗弃于上海,随后又被转送到内蒙古、山东、河北等地。据保守估计,其人数至少有五万之巨。今天,他们被通称为“上海孤儿”。1980年代后,渐渐得知身世的他们,开始了艰难的寻亲之旅……

骨肉离别

1960年4月14日,安徽无为县中医杨健安握着毛笔写下一张字条,泪珠随即打了上去。字条干了,他折好塞进5个月大的八女儿海霞襁褓中,思量再三,又把襁褓解开,抱出瘦弱的女儿担在腿上。他握一根缝被长针,往孩子右大腿内侧柔嫩的皮肤上刺去。他刺了一个杨字。血水未尽之际,他涂了层墨水上去。这项工作完成,孩子的哭声已嘶哑。他泣不成声抱住女儿亲了又亲:“你不要怪爸爸,以后爸爸一定会把你找回来!”两天后,孩子被妻子抱往上海,躺在上海市静安区的一个角落,在哭声中等着她人生命运的一次大转折。

安徽和县乌江镇,宫秀英家的绝境来得更早些。1958年春,37岁的宫秀英将四个孩子一一看过,拉走了5岁的三女儿杨宜翠。上面两个都大了,能记事的,肯定没人要,最小的儿子刚几个月,如果必须送一个,她只能送三女儿。她把三女儿小翠儿丢到南京碑亭巷与一枝园交界处的路口后便离开了。五口之家仍难以支撑,几个月后,她抱着小儿子又赶往南京江浦的一个小村……两年后,她42岁的丈夫杨岐昆活活饿死。

宫秀英拉着小翠儿往南京奔时,无锡宜兴官林镇农妇谢秀妹正带着她的小女儿吕雅芳往上海去。35岁的谢秀妹从宜兴坐船到常州,又转火车来到上海街道,为的是给她这两岁还不会走路的小女儿,找一个不会挨饿的未来。她把女儿丢在一家饭馆门口,转脸就走。上海会有饭吃的。

像杨健安一样对大都市满怀期待的父母们并不知道,曾经的人间天堂早已不是他们儿女的救命稻草。上海民政志载,上海社会福利机构1958年共收容婴幼儿1770人入院,其中弃婴占98%。1959年收婴3525人。1960年1~3月,共有弃婴5277人入院,最多的一天收容109人。1960年年收容量创历史最高纪录。

1960年5~6月,中央曾连续发出关于京津沪等城市粮食供应告急的文件,6月6日发出《关于为京津沪和辽宁调运粮食的紧急指示》中称,北京存粮为7天,天津10天,上海已无存粮。从外地急调奶粉,派人赴东北、西北、华北等地动员当地群众来领养,这些都难解燃眉之急。最终经周恩来总理出面与内蒙古自治区党委书记乌兰夫协商,弃婴们被引向一条漫长的求生路。“内蒙古草原上有牛,也有牛奶,把孤儿们接到内蒙,由草原上的牧民抚养吧!”

他们被统称为“上海孤儿”。1960年初,第一批孤儿越千里关山,坐火车到达内蒙古。至1963年,内蒙一共接收了3000余名上海孤儿。据曾参与过孤儿接收工作的乌兰夫女儿云曙碧回忆,牧民家庭最多一户收养婴孩达五六个。

很快内蒙也满了,来自苏浙皖各地的弃儿开始沿着铁路线、车轮所到处寻找其他的栖身之所,孩子们走一路,丢一路,至今已无人说清。


寻亲

至1964年,粮食短缺问题得到解决,孤儿北送工作相应停止。此后时势渐转,劫后余生的家人们投入到另一项工作去——在茫茫人海中,捞针一般去寻找当年被弃的亲人。

寻亲路上,54岁的王海庚行程最远。1958年,6岁的他是一个六口之家的长子。靠着父亲在铁路局的微薄收入,生活并不丰裕,因此当年6月2日,三妹刚生下来,就有人想来抱走。全家人都不同意。几个月后,父亲遭人诬告入狱,很快被送往青海服刑。年轻的母亲二臂伤残,无工作能力,陪她终日落泪的,是4个年幼的孩子。1959年春夏之际,7岁的王海庚放学回家,发现三妹没了,再问母亲,说趁着还没饿死,送到上海铁路医院了。接下来他和两个妹妹被寄养到淮北、上海的两处亲戚家,1960年初,饥荒席卷城乡,亲戚家也没有余粮了。兄妹三人又回到已双目失明的母亲身边。

在屈辱与歧视中挣扎求生的母子四人,一直没有停止对父亲与小妹的思念。王海庚多少次暗下决心,总有一天要熬出头来,一家人团圆。

1966年文革开始,14岁的王海庚借红卫兵大串联之机取道兰州,只身前往青海寻找父亲,几经辗转八千里云月,一无所获。直至1979年春,在上海的他偶然打听到了父亲在青海曾经的劳改单位。他寄信过去,父亲回了一封,他再回了封长信,寄出第十天晚上,憔悴不堪的父亲一路找到家里来了。分别21年的夫妻相拥而泣后,父亲问:“我还有一个孩子呢?”

王海庚一边奔走为父亲洗冤,一边到处查找小妹下落。然而妹妹比父亲要难找多了,十多年过去,三妹始终下落不明。2001年,王父辞世,临终时双眼紧盯着王海庚,不住流泪,只等着他说,我保证会把妹妹找回来的,老人才合目而去。寻访的过程中,他渐渐发现了很多与他有过类似疯狂经历的寻亲者们。

各地寻亲活动越发频繁,而种种机缘巧合,也让一位宜兴女成为“上海孤儿”们首先要找到的人,她就是宜兴官林镇那位农妇谢秀妹的二女儿,现年57岁的吕顺芳,孤儿们叫她寻亲大姐。

20多年前起,她开始到处寻找小妹吕雅芳,在电视中看到河北孤儿郑兰芬寻亲,感觉很像,两下对照资料后便初步认下,郑兰芬跑到她家里,哭着喊谢秀妹妈妈。她们做了亲子鉴定,但结果表明,郑兰芬不是当年的吕雅芳。

节目播出后,全国各地孤儿自发找到吕顺芳,请她帮忙在宜兴一带打听,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人越来越多,她的电话成为寻亲热线,她也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义务投入孤儿寻亲事业的民间力量第一人,她的作用至今无人取代。

妹妹吕雅芳一直没找到,由她所自发举办的宜兴孤儿寻亲会,却已成功举办了八次。但迄今为止,孤儿与家属们确认成功找对的,累计也只有200余对。


幸运儿

1960年7月,徐国志被亲人丢在上海,没能乘上北上的列车,一个多月后被在上海工作的养父母抱走,成为上海人。

徐国志很小就隐约知道身世,但他无所谓,深受养父母宠爱的他根本不认为这有什么区别。刚抱回家时,他骨瘦如柴,邻居都说养不活了,为了让他吃上鸡蛋,养父母跑到农村从农民手中五毛一个地买。他要吃蛋糕,哪怕是冰天雪地的,养母也立马就跑到离家半小时路程的静安寺去买来。他就这样在养父母的精心呵护下幸福成长着。

成年后,他突然就想要找找亲生父母。他怕伤了养父母的心,就偷偷找,四下打听,登报,可一无收获。随着年龄增长,寻亲愿望越发强烈,他小心翼翼试探养父母,养母居然极力支持:“孩子,去找吧!找到了你就有了亲妈,也有了亲兄弟或姐妹,我百年后也就放心了。”这朴实善良的话让徐国志激动地抱住了母亲:“妈,即使我找到了亲生父母,你也永远是我的亲妈!你们的恩情我永远不会忘怀!”

他开始积极奔走于此后的每一场寻亲会,同时也积极地参与活动担当义工,遇到有人来认他,略有相似就掏钱做亲子鉴定,几场鉴定做下来,亲人没找到,却认下了很多兄弟姐妹。

接触孤儿越多,他就越发感到幸运。这个群体中,幸运儿是少数,更多人满腹苦泪——徐国志永远记得有一40多岁的男孤儿,向他介绍自己情况时,只说了一句:“我5岁被领过去时,家里面5个姐姐。两年以后,养父母又生了个弟弟……”

之后再无一语,泪水悄然而下。


回家,柳暗花明

孤儿何忠从陕西潼关出发,慕名找到宜兴吕顺芳家中。他所述自己从上海育婴堂送出的日期与幼年印象中家庭成员的情况,与宜兴某镇赵家情况刚好吻合。

赵家老太已是86岁高龄,这些年哭儿子都快把眼哭瞎了。2004年12月28日的寻亲会上,吕顺芳把何忠介绍给赵老太,老人当时眼睛就直了。“长得跟我那死去的老伴一模一样!”再拉过两个大儿子来一对照,果然相像,再对照离开福利院的批次日期,两下查询结果也一致无异。老太太抱着何忠泣不成声,当场瘫倒在地。

两下认了,吕顺芳很高兴,但还是提醒他们做一个DNA鉴定。老太太拒绝了:“你不要出馊主意!”她当时就把何忠拉回家,而家里听得消息,两个嫂子已忙乎起来。围着好酒好菜,陕西方言与宜兴方言造成的交流障碍已被忽略,一家人哭了笑,笑了哭。

几天后,与赵家同在一镇上的兰先生,踏进吕顺芳家门。1960年,他把3岁的弟弟一直抱到上海,将他往一个像食堂模样的门口一丢,就回来了。

后来找亲人,他从上海育婴堂查到,就在自己把弟弟送掉没多久,一批“上海孤儿”被送到陕西潼关。听说这次也有陕西的人过来,他又感觉有希望了。他补充了一个极为重要的细节:弟弟小时候右臂上有一个大红胎记。吕顺芳再一端详兰先生的相貌,再联想到刚刚被赵老太太领走的何忠,当即愣住了。何忠也曾讲过自己右胳膊上有一块很大的红胎记,而赵家在领孩子时,她也曾问过有无身体标记,对方并没说出这个细节来!

她赶紧打电话给赵家,老太太一听说又有人来认何忠,立马急了:“这个儿子就是我的,谁要抢我跟他拼命!”再辗转找到何忠,他也为难:“这边对我这么好,就是这家了吧!”犹豫再三后,他说他最后还是要把真相告诉赵家,请他们继续找真正的儿子。届时如何开口,他也想不清楚。


DNA寻亲

近年来随着网络媒体的发达,寻亲活动的参与者与规模都呈增长之势。而经苏沪一带媒体的大力介入,原先的不对等局面,也渐渐有了改观——以往每次寻亲会上,孤儿人数总是多于家人,而最近的几次,渐渐多起来的,却是当年抛掉孩子的家属亲人。

在今年宜兴的五一寻亲会上,中科院北京华大方瑞司法物证鉴定中心的出现,给很多孤儿与家属们带来福音。该中心主要负责人于晓光提出,既然DNA鉴定是最终确认亲人必不可少的环节,为何不直接将寻亲者的DNA数据入库,以便随时比对?

但一涉及经费问题,于晓光又很为难。最初进入宜兴寻亲会场时,中心是准备收取一些成本费的,但他发现,孤儿们没有这个思想准备。他临时改变方案,现场免费采集了50位初步确认者的血样,之后再去申请赞助,最终得到了含上述50人在内的300份免费进口试剂赞助。吕顺芳一边紧急将剩下的250个名额分派给各地寻亲孤儿与家属,一边不住慨叹:300个,太少了啊!现在大家都来要名额了!

揪心的消息很快传来,先期鉴定的50个血样结果表明——20余对疑似亲人中,存在血缘关系的可能,几乎都为零。在还有更多寻亲者还不知道有基因库这项技术和工程的情况下,想在短期内通过基因库数据的比对一步登天地找到家人,还属于望梅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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